在商机厂的日子:9. 棺材钉

国家要搞市场经济的说法日盛,以往产品包销要取消了,要凭产品在市场上竞争了。

老书记感到了不安,他很清楚,我们虽然名为省级厂,可商业系统毕竟不是工业系统,工艺水平、产品质量其实与机械部的正规机械厂没得比。要参与市场竞争,首先要把现有产品质量提上去,然后还要开发新产品。

一天,老书记交给我一个任务,随供销科长“晕陀陀”去浙江上虞参加一个乡镇企业的行业交流会。所谓行业交流会,就是订货会的美称。这个厂生产和我们同款的小型开启式制冷压缩机。原先我们这些省级厂对这些乡镇企业从来就不带用正眼瞧的,我们淘汰了的设备才转给他们,他们的产品图纸还是来我们这些国营企业“取经”取回去的。但是上虞这个厂2年前承包了,产品不论质量和产量都提高的很快,价格还便宜了一大截。搞的我们国营厂很被动。所以,老书记让我去“偷师”,回来也把我们的产品质量搞上去。

“晕陀陀”和我约好了出发的时间,在广州火车站前会面,车票等由他来安排。

那时买车票可是个辛苦活。需要带上介绍信早早到售票口排队。幸好那段时间不是春运。

出发的那天我依约来到火车站,找到了黄科长。我说走吧,还有半小时才开车,咱们进候车室坐坐。他说不忙,再等等车票。我大吃一惊,只有半小时了,手上还没有车票,现在就是跑去售票窗口都不一定来的及。他看出了我的不安,笑眯眯地说,不要着急,没票我们也能上车。

等了一会,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来到,给了黄科长车票。钱票两清后,也不废话,一声再见,各走各路。感情黄科长有后门,怪不得他那么淡定。老江湖就是牛。

跟着黄科长,不慌不忙地检票上车,还是卧铺票。这个后门够大。

一蹬上列车,只见黄科长身形敏捷,动作麻利,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完全不用思考,就好像回到他自己家里一样熟悉。只一小会,不但安置好了行李,沏了热茶的杯子都摆到了窗边小桌上。我们剩下的事情就是开聊。

可能老书记并没有向他说明派我同行的目的。开始黄科长还奇怪怎么厂里会让一个大学生来跟着他跑供销。我又以为他是早知道的,也没怎么解释。只是表示我从小就很有喜欢到处走走,尤其喜欢去没去过的地方。又询问了他一些我们这次出差该注意什么?对老江湖的做派和经验之谈自然是奉上了自己的羡慕和崇拜之情。也不知道哪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而他这个老江湖大概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后生是属于那种人畜无害的物种,所以他也卸下了心防,除去以往眯眼哼哈的伪装,罕见地显露了真容。真个是:精神抖擞淡定,面容和蔼中透着坚毅,浓眉下一双朗目,精光四射,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干练靠谱的老江湖,哪里还有半点“晕陀陀”的影子?

黄科长大概也想把我招到麾下,先渲染了一番出差的辛苦,睡不囫囵,吃无定时,很多老供销都有职业胃病,等等。可我当时贪玩心切,认为只要能跨江过省到处游览,吃和睡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而我在哪里都睡的着。猴急向往的心态表露无遗。也许黄科长深喑兴趣是最好的动力的道理,我的猴急心态,无形中竟然通过了他的考核,他也真开始把我当助手来引导。直言,只要我有兴趣不怕旅途的辛苦,他以后出差都可以带上我,别的不敢说,北上内蒙、东到哈尔滨,西至云南,他都有关系。跟他跑,认识这些关系,以后办事一点都不难,还可以经常和老朋友们见见面。这次在上虞开完会,下一段行程就是去大连。听的我那是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去上虞的火车跑了差不多1天1夜。晚上有卧铺不累,白天听黄科长讲他以往出差时遇到的、听到的趣事,也不寂寞,倒是觉得火车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到了上虞,工厂的人已经在车站举牌子接车了。接到旅馆安排住下。旅馆已被工厂包了下来,全部都是来开订货会的客人。

第二天该开会了。早餐后全体参会人员被一辆大客车拉到江边一个名叫曹娥渡的地方。工厂供销科的接待人员就在江边给我们讲了一段曹娥的故事。

说是很久以前,这附近的村子里有个姓曹的小姑娘。人们后来叫她曹娥,并不是她姓曹名娥,当地人是用娥代指未成年的小姑娘。曹娥与他爹相依为命。他爹是个风水先生,经常帮人看看地、做法消消灾这样来蒙点收入。有次到这条河的中间为村民做什么法事的时候,遇到大风,不幸翻船落水。大概她爹也不识水性,落水后就没了踪影。曹娥央求在岸边看热闹的村民去搜救,大家忙了2天也没找到。也就无奈地不顾曹娥的央求都要散去。同时有好心人也叫曹娥回去吧。可曹娥却一直在哭,喊着要去找爹。人们一个不注意,她就投了江了。大家七手八脚又去捞一场,也是一无所获。那年头,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投江,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大家叹息一声,也就都散了。谁知几天后,曹娥的尸体背着她爹的尸体双双浮出了水面,就靠在了我们现在站着的江湾边。当时那么多人捞了2天都没有找到她爹,曹娥一个弱女子,投江后竟然找到了他爹,还把她爹的尸体背回岸边,那都是曹娥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天地,才会出此奇迹。人们惊叹曹娥的孝顺。厚葬了两父女。并把整条江叫做曹娥江,曹娥背爹上岸的江湾则命名为曹娥渡。

其实这事,放到今天来看,一点都不神秘。人活体的密度比水高,落水后若不会游泳,可不是一沉到底?泡了几天,尸体发涨,体积逐渐增大,尸身就会慢慢地浮出水面。在风和波浪的推动下,江面上的所有漂浮和半漂浮物都会顺风顺水地飘到岸边,并卡在岸湾处。我们经常会在河边看到漂浮的泡沫塑料块、空饮料瓶等,而河中心并不会有这些垃圾,就是这个道理。也就是说,不论在河的什么地方扔下漂浮物,最终都会被水波推到岸边。曹娥的爹早落水两天,泡的更涨,故浮的更高。曹娥则还处于半漂浮状态,正巧两具尸体都被水流推到了同一处岸湾,就出现了曹娥尸身在下,她爹尸身在上,貌似背着他爹的情形。这种巧合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通过孝道的渲染,或者说是为了宣扬孝道的需要,曹娥就成为了孝感天地的模范。其实就是从孝道的角度来说,曹娥投江都经不起推敲。孝最起码的一条,就是不忤父意。而天下所有父亲无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无灾无难地活下去,尤其曹娥他爹还是风水先生,属于哪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更是如此。曹娥投江实在是从根本上忤逆了父意。可见,把曹娥投江树立为孝的模范,实在是找错了人。这段属于中华文化中的糟粕,应该除去。

讲完了曹娥的故事,该开会了吧。不,客车又开了很久,把我们拉到一座山上的一处工地。工厂供销科的接待人员告诉我们这座山叫做会稽山。这里“会稽”的读音,与财务用语的“会计”读音相同。从上虞都开到会稽了,怪不得开了那么久。说当年大禹治水,就在这里召开了总结奖惩大会,公开表彰治水有功人员,同时也处死了一个治水不力的头领。被处死的头领还是在史书上有名有姓的角色。那边拱起的哪个小土包,正在打水泥地方,据说就是那哪个倒霉蛋的坟。而这座山也因大禹在此给大家像会计一样秋后算账而得名会稽山。快到山顶的地方,正在建造一座大庙,叫做大禹庙。我们一行人步入大庙,只见庙里还在施工,大禹神像已经塑好,周边却还是空空如也,只有禹王孤零零地站在哪里庄严地瞪眼睛。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戴着珠帘帽的神像,以前只是在连环画里看到过。

从大禹庙出来,又是长时间行车,中间还在某个饭店打了尖,当我们终于踏进他们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4点钟了。先是参观他们的所谓展览室,一间大约30-40平方的平房里,放了2排桌子,桌子上摆放了一溜开启式制冷压缩机头,和用压缩机组装的制冷机组。因为他们的产品实在太单一,只好相同的东西多摆一些数量来撑场面。这样的展览室。看10分钟都嫌多。可他们就凭这么单一的品种,却打的国营厂节节败退。可见当时普遍水平之低,而稍有水平和头脑的人,崛起又是多么的容易。

我一直惦念着老书记的交代,就问能不能到车间里参观一下。接待的人说不急,我们已经安排了。等客人们相互聊着天,漫步从展品室里踱出来时,他领着我们来到了装配车间。显然工人们是被厂部交待过的,本来已收拾准备下班了的工人们,看到我们进来,就又像模像样地忙碌起来。装配车间多数是中年妇女,但上螺丝的动作却飞快。江浙一带的人真是又聪明又勤快。

当我们这帮人像散步一样稀稀拉拉、嘻嘻哈哈地从装配车间出来,又被领进了一溜平房前,那是工厂的材料库和成品仓。这大概是要向我们显示,他们材料充足,存货充裕吧。

掐着快到饭点了,接待的人就又引着我们向停在厂门口的客车走去。路过机加工车间时,我问能不能也进去看看?看来这个不在他们的计划内,接待的人说,里面又吵又脏,还铁屑乱飞,没啥好看还危险,再说工人们也差不多下班了。就这样,这趟来我是啥师也没偷到。

晚上这顿饭是高潮。饭前厂长致欢迎词,绝口不提订货的事,只是请大家多提宝贵意见,多做交流。然后上螃蟹,烧鸡,绍兴黄酒,大鱼大肉。他们这里吃螃蟹要蘸浙醋,硬是让鲜甜的蟹肉裹上酸酸淑淑的味道。也许是用醋的酸淑来衬托蟹肉的鲜甜,让人的味觉从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极端,技术性地扩大味觉级差,让人翻倍地获得蟹肉鲜甜的冲击感受和记忆。哪意思就好像老皇帝要留几个得力的大臣给小皇帝,就先把这些人关进监狱,等小皇帝登基后再放出来加官。这比单纯加官的恩情更大,属于技术性地制造级差感受。

饭后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印有他们厂行业交流会字样的帆布手提袋,就宣告本次会议结束,晚上是自由交流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不用进会议室的会。有吃有玩还有得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哪个帆布手提袋是叠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赠送的,如果是装些糖果点心,本地特产啥的撑起来再赠送,相信会好看一些,提起来也更带劲不是?看来还是高第街卖包包的个体户更懂人心。

晚上我们回到旅馆,工厂就开始实施紧逼盯人的“自由交流”战术了。我们是省级厂,属于重点紧逼对象。销售科的楼科长亲自上门问候。一进门就亲切地向黄科长打起了招呼:

—- 哎呀,老陈哪,老朋友好久不见了 。

再看黄科长,又进入了眼睛半咪、“晕陀陀”的临战状态,哼哼哈哈地打起了招呼。

明明是黄科长,怎么变老陈了?这个楼科长显然和我们黄科长并不是很熟。本来场面上的事,哼哼哈哈,交换过名片就什么都清楚了。但我可能是螃蟹吃太多了,一时口爽,就做了“皇帝的新衣”里的孩子:

—- 黄科长,他给你改姓了啊, 哈哈哈 …。

楼科长是当场窘住,只听“晕陀陀”不紧不慢地救场:

—-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叫老“曾(陈)“完全正确。

—- 曾经是好朋友,就是说现在不是啦?

我还在继续砸锅。“晕陀陀”不得不继续补镬(补锅):

—- 友谊像酒一样,越陈越香的。

楼科长看我们俩好像在说相声一样一问一答,只好陪笑地附和:

—- 哎呀老朋友,老黄呀,你这个徒弟真有意思。

—- 他可不是我徒弟,是大学生,很多事情我还要向他请教的。

这是黄科长感觉到孺子不可教也,开始与我做切割了。

—- 哎呀是大学生,人才呀,失敬,失敬!请教贵姓呀?

—- 免贵,姓郑。

这个应答我会。

—- 难得你们从祖国的南大门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呀,来来来,抽烟,抽烟。

楼科长摸出一包烟来,现场拆封,抽出一支递给黄科长,又抽出一支递给我。这是带过滤嘴的香烟,在当时可是比较稀罕的高档烟。

就在楼科长递烟的一霎那,黄科长在火车上与我的一段对话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当时同一卧铺间里的一个乘客掏烟递给我们,可能想和我们套近乎。黄科长和我都谢绝了,他也就无趣地到过道上找别人吸烟聊天去了。黄科长对我说:

—- 你唔食烟,咁样好(你不吸烟,这样好)。

—- 你都是不食烟的啫(你也不吸呀)。

—- 我以前是食的。工作要应酬,有时是免不了的。特别是要同原本不认识的人结交的时候,往往递支烟,碰杯酒,就有借口开始同他讲嘢了(就有借口和他讲话了),这个就是所谓的酒开路,烟搭桥。

—- 咁而家点解唔食了(哪现在为什么不抽了)?

—- 我以前出差或开会时,总是会遇到同系统里的哪几个人。大家多次相见,变成了好朋友。每次我们一见面,总是互相打开烟盒,你卷我的烟丝,我卷你的烟丝。用手卷的烟,一头大,一头尖。所以我们都开玩笑说,来钉口棺材钉先。直到前年吧,有个人没来了,我们几个一打听,才知道他因肺癌去世了。他才比我大2岁,看起来比我还大只,就先去咗了(看起来比我还健壮,就先走了)。那以后,几个好朋友就相约,见面不再送棺材钉了。我也是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就尽量唔食烟了。

现在看到楼科长递过来的香烟,我脑海中即时浮现了棺材钉的讲法,不禁冲口而出:

—- 我才不要棺材钉。

楼科长再次窘住,手不知是该继续往前递还是该往回收,只好无助地望向黄科长。

黄科长仍然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烟,幽幽地说:

—- 形状不一样。你递我接,这是友谊棒。哎,楼科长呀,如果订300个机头,你们什么时候有货?

—- 300个,有,有。上个星期刚完工了一批。你老陈、哦老黄要,优先,优先。

楼科长趁势收回手,转向黄科长,满脸的兴奋。

第二天离开上虞,来到杭州。黄科长说:

—- 这里的任务完成了,你先回厂吧。

—- 哪个大连 ……

—- 一下要搞2张卧铺票不容易,下次有机会。

就这样,我被送上了回广州的火车。我等到现在,都没有等到黄科长的哪个下次机会。

上虞之行给我的最大教训就是:

螃蟹可以随便吃,话不可以随便讲!

再说一遍:

螃蟹可以随便吃,话不可以随便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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