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少国家,尤其是我们东亚的一些邻国,很热衷在联合国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申遗”。 首先被申请的这件事应该是一种文化现象或活动,比如正月十五的闹元宵,三月三的泼水节,五月五吃粽划龙舟之类。 其次必须要有广大的群众基础,大家都乐于参与其中。净是你一家人在家中自己玩的活动唔算。 还有,这种活动必须历史悠久,经久不衰。 我到商机厂工作后,首先就遇到了一种完全符合上述申遗条件的、几乎人人参与的、且自古以来就有的“文化”活动,或者也可称为是一种服务,难得的是这种服务还是完全免费的。其特点是服务员心情舒畅并习惯成自然,被服务的对象则无可奈何。我还是借助了这种服务,才逐渐地融入到了商机厂这个大集体之中。 讲了这么多,你也许会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免费服务,使大家都乐在其中,还可以满足申遗的条件?其实讲出来,你一定不陌生,也一定服务和被服务过。这种服务用普通话说叫“起外号”,用粤语讲就是“安花名”。 相比”起外号“,粤语的”安花名“更加传神。毕竟”起外号“里的一个外字,将这种服务排斥在了本尊之外、使两者拉开了距离。而”安花名“的安字,就好比上螺丝安装零件一样,与本尊已连成一体,如影随形,使其终身受用。 安花名真是如假包换的一种文化现象。所有的花名,都剥去了本尊的一切化装,贴切到了骨子里。好比是人物素描,简练的几笔,灵魂立现。堪作为”群众的眼镜是雪亮的“这个论断最活生生的例子。所以历史上才流传下来了”有点错状元,冇安错花名“的千古名句。 我来到商机厂不久,就知道了,传达室的方脸胡须伯的花名叫”大声公“,大声公原是铸造车间的造模师傅,也曾是厂内的一位豪杰。他有个女徒弟,叫做梁凤勤,时任厂团委书记,自然是那种要求上进又听领导话的乖乖女。虽然能力平平,任上没什么建树,但胜在勤勤恳恳,难得她还脾气谦和,不会背后害人,并带头在团员中推广普通话。所以那班团员就根据她名字的粤式普通话发音,给她安了个”两分钱“的花名。币值虽然不高,甚至买盐都不咸,但好歹也是钱呀,钱可是人人都喜欢的好东西。 我来报到时认识的第一条好汉黄国魂,是供销科副科长。那时没有什么互联网、网购之说,采购全靠跑,叫做跑供销。一个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什么东西的有关系的供销人员可是工厂的一个宝。这条好汉就是这种宝。因常年出差,火车、汽车、轮船来回倒。飞机就免了,厂长、书记都坐不起。人们在厂里其实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他,不是在外地采购,就是在去采购的路上。偶而在厂里见到他,永远是那种刚下火车咪着眼没睡醒的样子,说的话也总是“嗯嗯”,“好好”,“我睇睇”那几个字。对特征点如此明显的人物,哪些睡惯了中午觉的工友们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就慷概地为他做了免费服务,安了个花名叫做“晕陀陀”。 工厂新生代的领导人,后来的厂长兼书记,具体名字我已记不起来了,因我来厂不久他就去党校培训,他回来没多久,我又离开了商机厂,没多少交集。但他的花名“大蜡烛”倒是深植在我的脑海中。起因是他有次出差在外,厂里生产需要一些12毫米的钻头,厂里存货不多了,正好他去的地方是有生产钻头的工厂,就打电报给他,让他回来时带几支12公厘的钻头。在广东老一辈的金属加工师傅的习惯上,称毫米为公厘,问题就出在这个公厘上。这位仁兄虽然在厂多年,是从铸造车间升上厂部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其人作风硬朗,敢冲敢干,有魄力,有正气,少知识,欠仔细。升为厂级领导后,虽然也经常下车间,但都是发力于人事与生产安排方面,并没有切入到具体的工艺细节中去。他接到电报后,用佢铸造佬的眼光,自然把公厘认为是厘米了。只是这个规格的钻头实在太不好找了,好不容易才在地质用品公司找到。当他扛着这些像祖庙里上供的蜡烛那么粗的地质钻头回到厂里的时候,立即就被工人师傅们免费服务了。“大蜡烛”也确实很贴切地勾勒出了他挺拔正直又风风火火的形象,同时又不断提醒他,以此为戒。 我进厂后被分配到金工车间。金工车间需要操作机床,属于技术工种,对工人的素质要求相对较高。故金工车间也是特色人才荟萃之地。有从省游泳集训队退役的准运动员,东莞人,瘦瘦高高,总是自翔自己的身材是最适合游泳的身材。故而收获了“身材”的美名,有个技校毕业的肇庆靓帅哥,三十几岁都一直没有女朋友,平时的业余爱好就是翻看香港小画报,俨然在野评委,评审今年香港小姐的人选。他可以在整版候选人的指甲盖那么大的标准像群里,点出谁可以选上。经常被他“钦点”的,虽不总是第一,也能入了三甲,他甚至可以用车工的眼光,目测港姐候选人的三维尺寸,精度还蛮高。可见他看女仔的眼光还是很“毒”到的。此外就是成日赞他妹生的怎样花容玉貌,见过的广州女仔都不及他妹。总拿他妹或香港小姐来作量规,也可能是他一直没女朋友的原因,或许根本就是迷恋自己的阿妹。这是一种病,要治。车间里的工友们都是急公好义、时刻都能插一手之人,不用请都会对他出手治疗,所以直接将他称为“大舅”,叫他带个妹过来认识一下。问题是当全车间人都叫他做“大舅”时,不知他有几个妹来“婚”配? 安花名可不仅仅是年青人独享的东西,而是地不分南北,时不论古今、人不分老幼的普世文化现象。车间里的7级车工王竞生,当时应该是50大几的年纪了。此老也是一个活宝,有些文化,写的一手好字,还是繁体的。他的车床主轴箱前常年立着一块木牌,他的爱好就是在车床长走刀期间用粉笔在木板上题字。都是些篡句的唐诗、改字的俗语,比如什么:“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之类。似有满肚的幽怨,只能以不着调的文字来宣泄。其说出的话,也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总要想一下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丝的有色幽默,全无他哪个年纪应有的道貌岸然。但是鉴于他一大把年纪了,大家还是尊称他为王师傅。有段时间,他车床的主轴箱漏油,修了几次没断尾,还是隔段时间又漏。这次又漏了,他填的报修单是:“车床又来月经了“!看的车间主任当场喷笑,直言这个“神经王”。不料这正好与他的大名王竞生的反读发音接近,又贴合了他历来倒行逆施的言行。故王师傅还是晚节不保,在临退休前领到了晚辈们的免费服务,也不枉了他与大家同事了一场。 金工车间的调度员,大名陆荆刚。看名字就觉得是个强硬带刺的狠角色。事实上也是。只是从外表上你绝对看不出来。不但平易近人,而且谦恭到几近猥琐,。他的强硬,是那种棉布包铁棍的强硬。调度负责分配工作任务和定工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计。但他却做得顺顺利利、游刃有余。他的日常是这样的,把要加工的图纸发给相应的机台,交代几句中,顺便把工时也讲了。操作工肯定嚷嚷嫌太少了,他也从不争执,只问你要多少?操作工也就出个数,当然都不至于乱报。然后他就问操作工会怎么做?然后根据他丰富的工作经验,在操作工要的工时基础上,这个步骤减点,哪个步骤合并来做,最常说的就是“你咁样搞就万事大吉了嘛!” … 议到最后总是和他先前说的差不多。最妙的是,最后他总会显得无可奈何地同意在他定的工时上无关痛痒地加上一点,让操作工感到争赢了的满足。与本车间工人不“争”,与车间外的部门,那是为了车间的总体利益使劲争,对此大家也有目共睹。所以工友们就根据他的口头禅给他安了个花名“大吉陆”。意思是有他在,就万事大吉。车间主任失联个一头半个月都问题不大,“大吉陆”三天不在,金工车间就无法运转,真正的中流砥柱。 至于什么“跛鬼”、“狗屎华”、”猛龙“ 之类的常规花名就更多了。我作为一个新人,开始时总是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们的大名或其姓+师傅,以示尊重。可他们好像不习惯、不领情,有些时候甚至还反应不过来,以致很长时间与工厂的工友们处的都很生分。 有天看电视,不记得了是什么战斗故事片了。电影中战友之间都是老王、小李那样称呼。直到有一天部队要让某人出发执行重大而危险的任务了,上级领导握着那人的手说,xxx同志,党和人民都期待着你胜利的消息。那一刻我犹如醍醐灌顶,原来一个人的大名是在庄重的场合由上级来念的。我老是称呼别人的大名,那不是把别人都当部下并预示他就要有危险了?怪不得不受人待见。 那以后,我就装做漫不经心地、用同你好熟的口气称呼起他们的花名来。这下对上口令了,原来是自己人,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都差不多烂口,可以同佢倾多两句。 就这样,通过叫花名翻开了我在工厂人际交往的新篇章。